教改戰場下的百萬孩子兵─我不想上學(上)
每天從早上七點讀到晚上十點、一年在外吃七百個便當……,台灣的教育,正以一種戰爭的手段,要孩子們全力與分數搏鬥。 是什麼原因,讓教育改革愈改愈重視升學與考試?讓台灣的孩子進入提早競爭的童年,並說出「我不想上國中」?教改又為何成為深化社會階級的推手?
【文/李雪莉;攝影/劉國泰】

 

檸檬綠的四月天,台灣的孩子心情卻灰撲撲。

 

沿著西岸自北往南,夜晚六點,台灣西半部五百多所國中裡,有半數的學校燈火通明;黑板上、白牆面,五月二十四日的基測倒數日像暮鼓晨鐘敲打著;肅殺的氣氛下,連笑,都是一種罪惡。

 

九十五萬的國中生,其中,三十一萬是準備拚基測的九年級學生;許多人每天從早上七點讀到晚上十點,過著一年在外吃七百個便當的日子;也有不少六、七年級學生,很早就開啟這樣的軍式生活。

 

國民教育法第一條開宗明義揭示,國民基礎教育以養成德、智、體、群、美五育均衡發展之健全國民為宗旨;而十三年前的教改諮議報告書、七年前的九年一貫新課程綱要變革時,更強調要以培育「有人本情懷、統整能力、終身學習能力」的孩子為目標。

 

但只要跟著孩子的生活一天,走過一次他們走過的街、學校的路,就會知道台灣的教育,正以一種戰爭的手段、比以往過之而無不及的方法,要孩子們全力與分數搏鬥。

 

走入慘不忍睹的教育現場。

 

現場一:台北市明星國中。一群學生們的真實感受。

 

晚上九點,一台中型小巴士等待著把孩子送回林口,這群是從桃園縣越區就讀的學生。

 

這所明星國中歷年升上公立高中的榜單漂亮、老師是出了名的嚴格。有每天寫超過九張試卷的班級,學校每週每科進行班排名、樓排名、校排名。

 

不久前,一位老師更祭出「PK賽」,把四位學生編成一組捉對廝殺,四位中考最差的,必須留校再進行輔導。

 

其中,排名第二的一位學生完全沒有青春的面容,憂鬱地說著,「我已經考了第二名,還要我們四個天天比,我每一科都要小心寫,免得被留下來羞辱。」也有學生拿到考卷敏感到立刻哭了出來。

 

沒人理的教育規定

 

九科考卷,多少羞辱與打擊?孩子要流多少眼淚?

 

翻開台北市教育局的規定,國中應減少考試次數,每領域每週考試不超過一次為原則,每天考試不超過兩科為原則……。

 

此規定形同具文,不只台北市,各縣市多難以落實。

 

台北市中正國中有近七成學生從三重、永和、新莊等地跨區就讀,因為升學率佳,每年五月總是台北市第一波就能招生滿額的學校。校長黃仁相在國中待了二十九年,他說,學生考試比以前多很多,為了確保孩子考試能考得好,老師的命題數量多、試卷也多,就是要確保學生不出錯。中正國中已努力正常教學,但有的學校卻是把學生當機器。

 

四點下課鐘聲響起,台北縣一所國中七到九年級的學生分成兩群人潮,一群離校,另一群約六百位學生,進入不同的教室繼續自習。

 

「我們是一軍的學生,能留校自習,有大將軍老師指導我們,」眼前稚氣的學生像是往金字塔尖端行進的孩子兵,揮手向二軍伙伴說再見,眼神中沒有不安反倒有光榮。

 

持續的練習不只打壞學習胃口,學生更在各種考試中被分數隔離。同學間存在有我無你的競爭,缺少互助,怕幫了別人會被追趕。

 

變相的能力分班

 

成績、分數,在常態分布的國中生裡築起一道厚牆,徹底隔離了學生。

 

成績好的永遠坐在講台的前方,後面學生或趴或睡,他們彷彿不存在,「沒關係,老師很少把眼神投向我們,」一位孩子像帶著已癒合的傷口說著。

 

二○○四年教育部落實常態編班,但變相能力分班情況不減,反而愈燒愈烈。

「為了升學而進行變相的能力分班,那是系統性的背叛,」前教育部長黃榮村感嘆,最好的老師不是給了後段,而是去加強前段。

 

現場二:工廠林立的台北縣。

 

在國中任教十六年陳老師的自白:

 

前幾天有學生告訴我,「老師,學生給妳茶杯裡倒的是自來水,別喝。」我說,「我不相信。」

 

老師跟學生的關係是彼此厭惡。我真的很愛學生,但這幾年我很不快樂,考試把學校氣氛搞得很差,同事關係也不好。學生在乎分數,常要老師送分。我跟孩子說,「有了這一分,你人生比較美好嗎?」

 

看到這些狀況,我決定不把孩子送到學校,今年開始,我三個國小孩子都在家自學,先生辭職,我們自己教。教育體系不再能給孩子品格教育的功能,孩子無法適性發展,我們只能自力救濟。如果國中能夠不要去,就不要去。

 

像陳老師一樣,過去五年,為孩子選擇在家教育的中小學學生人數,從四三六位增為九四○位,在沒有宣傳的情況下,增加一倍。

 

其中,自己是專業教師而選擇讓孩子在家自學的人數逐年成長,以台北市為例,平均每年一百位申請案例中,至少有五位家長是專業教師。

 

當老師與家長都不相信

 

甚至台北市知名升學國中的校長,也私下承認不想讓孩子受苦,決定在基測前把孩子送到澳洲。

 

台北市國中家長聯合會總會長許永佳直言,「當老師與校長們都不相信教育體系,家長怎麼相信?」

 

現場三:大甲鎮瀾宮旁。

 

聚集著國小孩童與父母。

 

英文補教界名師徐薇,難得下鄉開講教小朋友如何學好英文。就在一個月前,徐薇在各大報打出廣告,廣告上寫著「小學四五六年級,學完國中課程」。

 

十九年前從高中一路教到國中補教的徐薇解釋,九年一貫政策制定後,國中小英語教育一團混亂,國小只要學會兩百個單字、國中要一千個單字、高中要七千個單字,「小學老師看不到這現象,教得太簡單,我可以補這一塊。」

 

加盟廣告一出,自虎尾、豐原、左營各地來的邀約不斷。「以後就在你家對面,立有徐薇招牌的教室,看得到我的教學,」徐薇說。台下不少國小高年級的家長表示得提前投資小孩,因為孩子的未來「決戰國中」,考上好高中等於預約國立大學與好人脈。家長比孩子更緊張。

 

是什麼原因,讓教育改革愈改愈重視升學與考試?讓台灣的孩子進入提早競爭的童年,並說出「我不想上國中」?又是什麼讓師生家長陷入集體的焦慮?

 

基測大怪獸,多元變假象

 

一切的扭曲,在於決定高中職入學的基測大怪獸。

 

基測和以往聯考不同,它比聯考更極化競爭。

 

過去聯考把台灣分成十五個招生區,各區的試卷、分發自成一格,區與區間沒有相互比較。

 

但基測是三十多萬考生考同一份試題,把都市與偏鄉、北部與東部、山地與平地、本島與離島的孩子,都放在同一個平台、同一套量尺下比較。

 

翻開一位九年級學生的模擬考成績單,每位學生都有屬於自己的「數字」。在基測常模分布下,每位學生會有個「PR值」。「PR值九○」代表總分優於九○%的考生,「PR值一○」代表排名在全部考生的後一○%。

 

有了這個科學數據,學校、老師、家長,清楚了解孩子在全國紙筆測驗成績的位置。

 

「用同一把尺去量數十萬學生,當然系統裡的每個人變得對成績更敏感,」教育部中教司司長蘇德祥解釋。

 

但入學方案不是多元了嗎?不是各種多元智能的小孩,能以不同管道進高中嗎?

 

但事實是,高中職多元入學方案的落實成效出了嚴重問題,多元淪為假象。

 

高中職多元入學方案從一九九七年開始規劃,歷經吳京、林清江、楊朝祥三任教育部長,到二○○一年曾志朗任內時全面實施。

 

過程中,原本要改變過往以聯考做為入學分發的唯一依據,而把基測只當作國中學生學力的一個門檻,再採計其他多元能力的評量,做為入學標準。

 

但追求多元的企圖,卻抵擋不了社會對追求公平的壓力。

 

當時在中教司擔任科長、目前是中教司長長的蘇德祥,以「命運多舛」形容多元入學方案。他回憶當時幾任部長都希望增加入學管道,最高曾達六種,但每次公開會議討論,社會輿論與民代壓力如潮水般湧進,最後留下申請入學、甄選、登記分發三個管道,而且保留高比例的登記分發,避免社會對不公平的質疑。
(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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